拿什么留住你,我的红砖大厝?
本报记者 单颖文 实习生 林秋云
日前,蔡冬青终于收到了等待已久的《石狮市加曾寨蔡家老宅历史建筑评估》。站在刚刚经由香港中文大学建筑文化遗产研究中心鉴定的祖厝(音:cuò)中,翻看这份带着打印余热的《评估》报告,欣慰之余,却对其“效用”不怎么乐观。“拆迁办现在的意思是,老宅还得拆。”他说。
从1951年打下桩基起,这栋被称为蔡氏大厝的房子已有63年房龄。对于福建泉州石狮市灵秀镇加曾寨而言,它的特殊意义在于,不仅是加曾寨中第一栋由爱国华侨捐建的民居,而且一砖一瓦都饱含着村民的心血。
一个多月前,这栋老宅的命运,因蔡冬青嫂子金娜一条被转发近9万、阅读超3000万的微博,让更多人了解与关注:“去看即将被拆迁的老宅,整栋大宅拆迁办说算8万块……黄金造房,为的是百年基业,以前人心里有百年,你们有几年?”
福州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张鹰认为,“自上而下”的政策导致个体古民居建筑的保护逐步被边缘化,这使“自下而上”营造的保护机制显得尤为可贵。那么,蔡氏大厝要如何逃过拆迁之劫?在闽南地区,是否有保护古厝成功的案例与模式?
在蔡家大厝的庭院里,一树含笑开得正好,甜香萦绕。“含笑和这房子一样,都是闽南特有的。”蔡冬青摘下几朵,闭上眼闻了闻,“这棵树是当年盖房时种下的,如果要拆迁,它就会和祖厝一样,被连根拔去……”
在金娜的微博配图中,1953年建成的大厝红砖白石,燕尾马鞍,是典型的闽南建筑形制。她叹息,尽管泉州是红砖大厝的发源地,但这几年的大拆大建,使得红砖民居在泉州石狮市区几近无存,农村的红砖大厝又常遭遇“灭村”式改造,或因主人离乡、外人租住而日渐破败,“拆一栋少一栋”。《评估》也印证了这个说法:“加曾寨内50年以上的历史建筑所剩不多。”
“800万,我们都不愿卖”
在当地有关部门看来,蔡家不断通过互联网“抨击”拆迁办,就是为了获得更丰厚的赔偿金。对此,蔡冬青则坚持认为:“这不是钱的问题,不管是8万还是800万,我们都不愿卖。”
在离含笑树不足2米的大厝外墙上,印着鲜红的“A402”。每每看到,蔡冬青总是心惊肉跳,“这是拆迁标号”。金娜在10月下旬回村时,看到一片颓败中的祖厝依然收拾得那么好,看到爷爷奶奶的照片还挂在墙上,总觉得房子不该被拆掉。深夜失眠的她有感而发,写了那条激起千层浪的微博。
说起这条微博,负责拆迁蔡氏大厝的工作人员很生气:“蔡家三代都是石狮名人,金娜这个‘石狮媳妇’为什么要抹黑家乡?石狮悄悄地拆迁了20多年,这次被她一炒作就搞臭了。”在拆迁办看来,拆除大厝有着充分的理由:首先,泉州位于地震带上,石狮市政府前阵子下发了危房改造文件,石混结构的蔡氏大厝属于危房。其次,在石狮,蔡氏大厝只是一栋“太普通的房子,价值比它高的都拆了好多”。
为了验证自家悉心呵护的老宅具有留存价值,蔡家联系了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在读博士杜睿杰一行前来测评。在他们出具的《评估》中写道:“在建筑的‘原真性’方面,老宅保存完好,内外部改动极少,很好地展现了原始的建筑材料及传统闽南红砖大厝的建筑特征”、“(蔡氏大厝)是同一时期的乡土民居中少有的典范之作,有着建筑遗产价值”。
对于蔡家的这些努力,当地有关部门认为他们是在“炒作”。石狮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说,蔡家若原地安置且选择房屋补偿的话,可以换得360平方米的楼房和店面。据他估算,蔡家以房子换房子,再把换得的房子拿去卖,至少可以挣500万元左右,“他们肯定是为了获得更丰厚的赔偿”。
“这不是钱的问题,不管是8万还是800万,我们都不愿卖。”蔡冬青说,家中至今保存着1956年颁发的契税凭证。他不解,现在国家对古民居保护投入那么大,为什么我们自己想保护,反而保护不了?
“要留住房子很简单,既然他们有钱,可以去别的地方买块地,迁址保护。”拆迁办工作人员建议。
“我们确实考虑过迁址重建,也有开发商愿意无偿提供地皮。”蔡冬青说,“但是大厝离开了这片故土,就失去了文化的源头。”
老宅里有着村庄集体记忆
“如果蔡氏大厝对加曾寨有着不可取代的标志性意义,是村落的独特建筑物,那是值得保留的。”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和发展专家委员会秘书长马知遥说。
在大厝门口,刻着一幅对联:“万象更新添百福,棋卜依旧获千祥。”蔡冬青说,祖父蔡万棋、祖母施旧的名字都在这幅对联里。“祖父当年力求将房屋整体与细节处理精细,毕竟每栋侨宅背后,都记录着华侨远在异乡的奋斗史,更寄托着他们对故乡的眷恋。”
解放前赴菲律宾经商的蔡万棋,在新中国成立后,毅然决定回来建设家乡。当时,并不宽裕的他让妻子将陆续寄回的布、油、米和侨票换成国内货币,攒了4公斤黄金。建房之初,在菲律宾的蔡万棋就已病倒。最后,他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看的新房,没多久就过世了。
当年负责督建的村民施性熙,如今已92岁,他说,为保证施工质量,原本一年能盖起的房子耗时足有两年多。当年建房所需的杉木、砖块、瓦片、石条都由他亲自挑选,甚至连师傅都是从泉州惠安县请来的,他还将工人分成两组互相比照、监督。
86岁的村民李祖业说,那时打零工机会少,蔡家给的工酬高、伙食好,吸引了几十名村民来干活。他当时负责去几公里外扛杉木,一个月竟领到5块大洋,“蔡夫人说,请乡亲帮工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过好日子”。
67岁的村民许女士记得,人民公社时期,蔡夫人曾腾出一间房供村民开会,还把两间空房无偿提供给村民存放五谷杂粮。上世纪90年代,得知有些村民家庭住房紧张,蔡夫人还把空房腾给他们居住,有的一住就是六七年。
与蔡冬青一起长大的村民李清哲记得,儿时村里小孩特别多,蔡夫人常带着孩子们在老宅里玩游戏、唱童谣,“大厝就像个幼儿园”。
时至今日,加曾寨的老人提起一个甲子前建造的蔡氏大厝,都能或多或少地扯上几句与自己的关系。
《评估》认为,“老宅作为侨乡文化的一部分,具有特殊的历史文化意义”、“蔡家老宅承载着加曾寨村民的共同回忆,反映了曾经的农村生活方式和时代的变迁,具有历史社会价值”。
“如果蔡氏大厝对加曾寨有着不可取代的标志性意义,是村落的独特建筑物,那是值得保留的。”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中心秘书长马知遥说。
在距离石狮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漳州,一处名为“蔡竹禅故居”的红砖古厝,就因其特殊的历史价值,躲过了拆迁之劫。至今居住于此的蔡竹禅长媳、今年87岁的施淑英记得,2000年,这栋清代建起的大厝遭遇房地产开发,家人成天与拆迁人员“斗智斗勇”,好在一年后房子被文管局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。但受三面新建筑工程大型挖土机、打桩机操作影响,大厝结构破坏严重,甚至到了随时有坍塌危险的地步。在施淑英的奔走下,漳州市规划局牵头紧急召集多方协调会,最后在2007年对故居再度修缮,恢复了原貌。
“只要宅子留下来,就是政府对我们最大的保护。”施淑英说,故居产权属于蔡家,日常保养都靠家人出钱,这不是一笔小数目,“房子在,我觉得做什么都值得。”刚嫁入蔡家不久的孙媳妇说,当她得知奶奶如何为祖厝操劳大半辈子,很感慨:“只有住在房子里的人才会知道背后的故事、经历的磨难,才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它。”
“别把我们连根拔走,行吗?”
“政府改善居民生活条件,这与我们留住老宅并不矛盾。”金娜说,“只要用点心,改改规划图纸,完全是一件可以两全其美的事。”
“这两家情况不一样。”听了漳州“蔡竹禅故居”的事,石狮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摇着头说,“蔡冬青家房子都没人住了,还谈什么有感情?”#p#分页标题#e#
蔡冬青坦言,父母长期生活在上海,他和哥哥都出生于上海,在他7个月大时,被抱回大厝与祖母两人同住。祖厝中有一间房是蔡冬青儿时的卧室,至今书柜上满是少儿书籍。另有一间是他的婚房,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典型的装修风格。蔡冬青说,结婚后几年,他和妻子搬到距老宅十分钟车程的新房,但常回老宅看望祖母。前几年祖母去世后,虽然大厝已无人居住,但他依然隔三差五回去看看,金娜夫妇也曾带朋友来玩过几次。他不愿像其他村民那样将祖厝租给他人,“担心外人不会像我们这样用心地对待房子”。去年,因为担心下雨腐蚀杉木结构的房梁,他特意在屋檐四周钉了几块铁皮防水,没想到,今年年初却听说加曾寨要动拆迁的消息,7月就收到了正式通知。“今年‘十一’,小叔(蔡冬青)给我发微信,说他去给院子冲了水,擦拭了那些老家什,我听了特别酸楚。”金娜说,“这不是因为感情,是因为什么?”
蔡家表示,只要宅子能留下来,他们打算自己投资让老宅升级换代,建成私人美术馆。早在7月收到拆迁通知时,金娜就曾给石狮市领导写信,提到公公蔡子文在社科领域颇有声望,婆婆温福英是国内早期法学界人士,“希望地方政府领导在发展地产的同时,也能与保护和发展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国策相呼应,在这一涉及地方形象的名人名居拆迁问题上拥有高瞻远瞩的智慧”。
上月底,金娜在老宅中策划了一场名为“中国?留住”的私人影像邀请展。“这是一个只知道起点,不知道终点的展览。”她说,19位艺术家提供的关于“留住”的展品命运将取决于老宅的命运:如果老宅最终得以保存,展品将永久展出;如果最终被强拆,展品将与老宅共同化为灰烬。她建议,这类以“留住”为主题的展览,可以接力在全国那些待拆优质古建筑中举办,“我越来越相信,这不是一件私事”。让她感动的是,影像邀请展开幕当天,加曾寨“热闹得像过节一般”,村民们不仅自发帮忙搬运展品、布展,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制作了传统的龙拱门、铺了红地毯。
但拆迁办的态度并没有转变。“蔡家不肯拆迁,就会影响整个片区的发展。”拆迁办工作人员说,拆迁是为了公共利益需要,在政府规划中,加曾寨片区以后要改造成陆地港,成为一个重要的物流中心。但从《石狮日报》等当地媒体报道来看,在陆地港之外,加曾寨的土地还要用于建设服装城配套商业市场等项目,这属于商业开发。另据杜睿杰获悉,大厝所在区域目前还未进行具体规划,“我们希望针对片区具体规划设计提供保育方案,争取历史建筑与城市发展结合的可能性”。
“其实只要拆迁办用点心,改改规划图纸,完全是一件可以两全其美的事。”金娜说,“我们追求的是合作共赢。支持政府改善居民生活条件,这与我们留住老宅并不矛盾。”
“蔡家房子面积不大,如果这个事闹得早,理论上可以不拆。但现在第一栋房子已经拆了,最后,整个加曾寨就他们家不拆,可能吗?”拆迁办工作人员反问。
蔡冬青放下《评估》报告,伸手摘了一大把门前的含笑递给金娜。在这股熟悉的家的味道里,金娜忽然有些哽咽:“为什么非得把祖厝拆了,把我们的根像这棵含笑一样从这里拔走,让我们不想再回到这块土地?你说,这是何必呢?”